人生各自精彩。

策秀·长安乐(完)

李折风近来总收到一封重复的信。软牛皮制的信封鼓鼓的,总以为是很多东西,拆开却发现里面只有一枚叠好的红色纸鹤,纸是上好的染纸,撒了彩金,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家闺房的玩物。


信封表面干净如新,信却是隔三差五照寄不误。军中已经有好事的人开起了玩笑,说是年过三十的百夫长李折风在外也有个深情的姑娘愿意等。他私下问那驿站里来往的信使,却都得知这兵荒马乱的时年,想寄信的人多了去,平日里只管问寄何处何人、收多少路钱,没有人会刻意去记寄信人的模样。


李折风今年已经三十有七了,相貌平平,武艺也一般,在塞北驻防十多年,按资历也给提了百夫长,换上一身定国铁甲。前几年初秋在巡防时候被高句丽轻骑突袭落下了腿疾。主帅念他资历老,秋末让他跟着粮车返了长安,在长安外城继续做他的百夫长。


起先他收到信的时候勃然大怒,还差点对同军里的几位将士大打出手,嚷嚷说什么人欺负他腿瘸来取笑他,但信一封封地来,那都是用了上好的纸叠得漂亮极了的红纸鹤,一只又一只,勾动了李折风心里二三十年没动过的旖旎心思。


他刚到长安那会儿,还存着在关山时候的血性,每日天未亮照常到校场练习,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见到那些所谓的“将士”抱着枪往这头来。长安府里轮班,他的手下讨好他请他去烟花楼,却被他一口回绝。


慢慢的,整个长安府的军爷开始冷落他,对他的命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偌大长安府里,都是皇亲国戚家远亲干支塞进来的人,有点关系,皇城安稳,也就变得游手好闲起来。他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只恨透了高句丽轻骑的那不致命一箭,让他再没有机会待在北疆,甚至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各地战乱,他每个月的饷银还不够一两,从没给洛阳的家里寄过信。勉强在军里混到三餐,他也从来没请过假,日复一日地追逐着初生的太阳起来,迈着看起来有点蹒跚的步伐,舞动长枪,从日出一直到日落,汗迹在掉了色的衣服上湿了又干,脸上胡子拉碴不知道滴下过多少汗珠,却没再修理过。


就是这样一个老男人,收到了红纸鹤。李折风在自己的营帐里难得地花钱收了几块光泽不错的木板,用一个星期做了个盒子,将那些个艳红的纸鹤一只只排好放进去,然后把干干净净的牛皮信封收起来,凑钱往家里写了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第三封信……


就这样整整几年,他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他母亲已经病故,二弟做了点小买卖娶了同乡的漂亮女人,老父亲还健在云云。而那些美丽的红纸鹤一只又一只准时准点地飞到他的身边,将那个木盒子堆得快要放不下,也将他的心堆得很满。


她是谁?为什么信封里只有一只始终如一的红纸鹤?李折风为此辗转反侧,有时彻夜无眠。他开始努力地攒钱,闲了就帮城里富贵人家挑水担、凿冰窖凑了些银两,然后仔细问过信使那信的来处,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去寻她。


李折风四十一岁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白发。他正梳着头的手一松,头发慢慢滑落在肩头,其实也没有那么明显。他看着劣质铜镜里毛糙的男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后来李折风开始注意起自己的仪表,将已经长了的胡须全都剃了,掉成陈色的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利落了许多。


有一年的早春,李折风照常打开信封想取出红纸鹤的时候,伸进信封的手摸到了柔软的东西。他慢慢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枝梅花。他长满茧子的手有些颤抖地捻起花枝,将花瓣抵着鼻子嗅了一下,连呼吸都在颤抖。那枝梅花隔了许久,已经有些凋萎的颜色,香气若游丝般萦绕在李折风的鼻子里,钻进他的心里。


李折风身边跟了十来年的绿螭骢死在那一年的夏天,他的头发一下子就白了,那是他这辈子能有的最好的马了。后来他不再向长安府里要马,也再也没有去过马棚。府里人先前都笑话老瘸子还想骑战马,现在也都在私底下看笑话。李折风管不了,只能每天盯着那一箱的红纸鹤出神。


再后来一年,前线吃紧,主帅调他回塞北,接到命令的一瞬间他怔在原地。他的营长里有一箱都塞不在的红纸鹤、一枝江南来的桃花,千里之外还有一个等了自己很久的姑娘。


回到关山的李折风已经不再意气风发,但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胆魄和能力。他见到主帅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是一头雪色。他被提为从九品的校尉,特令让跟在主帅身边。而不久,烽火连城,他替主帅挡下了一枚流矢,必须卧床。他每日听着外头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开口喊住了交通使,求他将长安府的信替他带来。这一等又是一个春秋。


一个箱子在第二年春天被带到李折风面前,彼时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他迈着依旧蹒跚的脚步,掀开了匣子的盖。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怀式漆金竖琴,用绳绑上了两只很大的红纸鹤。除此之外,里头一片纸屑也没有,是一箱的红纸鹤。


那个江南的富家姑娘,她还在等他。李折风心窝里七上八下的,吊着的心始终无法安宁。他甚至还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一面,但那个姑娘已经在他心里长居了十来年。他看着镜子里瘦削的脸和爬在上面的皱纹,一头的银丝衬出他黝黑的皮肤,将匣子盖了起来。


李折风六十二岁的时候跟主帅请辞,主帅看着他手里的那个匣子,给了他银两,放他去江南。那时候扬州大雪,他蹲在茶馆外看来来往往的人,身旁的信使一个又一个接过包裹,询问地址和姓名。他就这样一直地蹲守着,从早到晚,就着风雪在街上过夜。


就这样等到了大年三十的傍晚,喧嚣了一整日的炮仗声终于有片刻消停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衣着朴实的中年女人往这头走来,怀里有个不大的信封。她在街边停了许久,才快速地走过街头。李折风发现,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信使见她来便调侃她,两个人像是熟人似的。李折风眯着眼睛看她,头上是素色的头纱,一身洗得已经泛白的七秀坊的衣服,笑脸盈盈,有了皱纹。他听见她开口说要寄信给折风,还是原来那个地方。他瞳孔突然地缩小,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信使笑着答应下来,那女子就扭头要离去。等到李折风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上前拉住了那女人的手。那女子也不挣扎,回过头来礼貌地问他是谁,他舔了舔嘴唇,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那个女人的手。


看着她走远,他掏出了一两银子递给信使,问他这女人的故事。信使掂量了一下银子,很干脆地说了起来。这女人的真名不知道是什么,在扬州住了很多年,街头巷尾邻里都管她叫阿秀。


阿秀生来不是瞎子,是入七秀坊之后在一次比武里被刺瞎的。红颜老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退出七秀坊之后,就用年轻时候攒的钱在扬州置办了一座小宅子,一直住到如今。


那个叫折风的是什么人?李折风捏着手问道。


信使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兄弟可别说出去,那个男的叫叶折风,是以前藏剑山庄里有名的弟子,年轻时候风流倜傥得很。阿秀就是在扬州遇到了业折风,业折风信誓旦旦说等他在长安置办了家业就娶她过门,阿秀一等就是二三十年。现在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业家在哪里安身,信也是随便放的,不知道什么人收到了。


李折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冲那信使点点头,离开了这条街。他打听了阿秀的宅子,从墙上的雕窗口往里看去,那个女人低着头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手上是一张李折风熟悉的彩金红纸,正在被一双老去却灵巧的手叠出纸鹤的模样。他在墙头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挪动那只瘸了很多年的腿,一步一步扭头离去。


后来长安城里多了一个老男人,住在接近城郊的茅草屋里。听说以前在天策府里当官儿,后来落了腿疾住在这里,人倒是好人。那男人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单有两个箱子他从不示人。


只有那个男人知道,箱子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是数不清的红纸鹤、一枝已经破败的梅花,还有一把漆金的竖琴。当他再次打开那个箱子的时候,那个竖琴上的金已经要被岁月磨光了,露出青铜的颜色。而那数不清的红纸鹤连着竖琴上的三两只已经褪了当年的红,变得暗淡。


他最后收到那个名叫阿秀的女人寄的信是在他已经快要八十岁的一年冬天。那个时候他的腿已经要走不了路了,眼睛看不清东西,只能让信使给他拆开信封。信使说有一封信,他怔住了。


烽火连城,驿寄梅花,望君长安乐。


信使说,信上只有这么一句话。李折风拿着那张看不清字的信,脸上是祥和的笑容。


他生平头一次提笔给那个女人回了信,细心将信纸放进信封里交给信使,然后沉沉睡去。那一天他再也没有醒。


阿秀在第二年春收到了他的信,那时候阿秀盘着一头银发。信使给她念了出来,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有些紧张地攥着。


安好,勿念。


他始终没能说出一句抱歉,但阿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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